文|吳翼民
二十年前我以嘉賓的身份參加一個央視的綜藝晚會,主題是展現(xiàn)江南風情的“太湖美”。會上有多位當紅的北方藝人參演。演出過程中穿插說到吳方言特色,列舉了諸多吳地方言請北方藝人“翻譯”。比方有個“膝饅頭”,實乃“膝蓋”之俗稱,彼等怎么也搞不明白,只往“饅頭”方面猜想;還有“咸菜炒炒毛豆子”,更把他們難住,以為是日語抑或韓語。是時主持人董卿含笑一語道破“天機”,說這是江南人最喜歡的“嗒粥小菜”。董卿是江南人,自然對吳方言了如指掌,應該也十分喜歡“咸菜炒炒毛豆子”吧。

江南人,尤其是蘇州無錫以及上海一帶的土著對一日三餐的菜式都異常講究。老派的江南人,早餐仍固守以清粥為主的飲食傳統(tǒng),“嗒粥小菜”自然被視為重要之物。小菜可豐可儉,樣式繁多,伴隨時代演化而演化,然萬變不離其宗,只稱小菜,用來嗒粥而已。
“咸菜炒炒毛豆子”過去是經(jīng)典,現(xiàn)在依然是經(jīng)典。毛豆上市,從春天一直延續(xù)到深秋,春天的香、秋季的糯,及至數(shù)九寒冬,依然頑強現(xiàn)身于市場;咸菜也是全年不休假,到了秋冬季節(jié)更有新腌雪里蕻亮相,于是“金風玉露一相逢,便勝卻人間無數(shù)”,桌上坐鎮(zhèn),真是一派和美。

這里不能不夸一夸紹興腐乳,分明就是專門為“嗒粥”而生。咸鮮綿軟帶著酒香、有些微臭,后者恰恰是其獨家秘笈。江南城鎮(zhèn)每到夏夜,總有紹興的烏篷船穿行在河道,戴著氈帽的紹興老哥雙腳打著劃子,一聲聲“紹興腐乳——”,把正在吃風涼夜飯的人們引得饞蟲亂躥,顧不得體面了,紛紛抬著飯碗向河邊趕去,團團圍著那船。除了現(xiàn)買現(xiàn)吃,還要討澆半勺甏里的腐乳鹵,澆入腐乳鹵的清粥立時變得色彩繽紛,滋味橫溢,河邊霎時一片“唏溜唏溜”的喝粥聲。
腐乳,江南人家的主婦也會制作此物。我母親是擅長此活的高手,那些年每逢秋冬都會制作一大甏,我家的“嗒粥小菜”就由此君領銜一段時日。還有許多時日,則請炒醬坐莊,也由母親一手制作,黃梅連三伏腌制暴曬的黃豆或豆瓣醬是原料,鮮肉、蝦米、豆干、筍或茭白、金針木耳等諸多食材分別烹妥,而后兌入原醬一炒即成。炒醬是“嗒粥小菜”的王者,上海經(jīng)典菜中的“八寶醬”就是此肴。

更多的“嗒粥小菜”來自醬園。從前江南許多城市處處開辦醬園,供應油鹽醬醋和面廣量大的醬菜。我家門前街道東西半里路處就有兩爿醬園。我是上醬園買“嗒粥小菜”的???,只幾分錢就能買得荷葉盛著的一托廉價醬菜。常年供應的是醬什錦菜、玫瑰大頭菜、醬瓜、蘿卜干,還有“鴨頭頸”“人參條”和“猴掌”“佛手”“貓耳朵”等,這幾樣其實都是蘿卜制品,卻被標上了別樣的嘉名,讓人見而生喜、食之有味。醬園亦有時令佳品,萵苣上市時有醬萵苣、“小青蛇”,蘿卜涌潮時有醬蘿卜和腐乳鹵蘿卜,尤其是后者,可謂鋪天蓋地、物美而價廉。現(xiàn)在各種特色醬菜少見了,吃清粥的時候即使小菜豐潤,仍常會惦念綿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