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|劉慧
我們家像是被某種不成文的規(guī)矩籠罩著,每年都會上演些外人看來難以理解的事兒,就連穿衣服這種再尋常不過的小事也不例外。家里誰要是買了新衣服,別急著上身,得先過一道特別的關(guān)。
拿樂樂和薯條這倆孩子來說,買了新衣服,頭一個試穿的準(zhǔn)是家里那只叫阿黃的小狗。我媽總說孩子金貴,于是這只中華田園犬就成了首席試穿官。她一本正經(jīng)地把新衣服往阿黃身上一套,嘴里念叨著:“小不點(diǎn)啊,要像小狗一樣無病無災(zāi),快快長大!”阿黃一臉茫然地穿著時而男款、時而女款的童裝在院子里溜達(dá),既像寵物又像吉祥物,身兼數(shù)職。
隔輩親呀,不只是親親抱抱舉高高,有時候它就藏在這些看似古怪的儀式里,傳遞著我們不曾留意的生命密碼。
不光孩子有新衣舊穿的經(jīng)歷,我爸也有,只不過是另一種方式。
他身高一米六不到,瘦得只有78斤,一到冬天就把自己裹成個球。秋衣、毛衣、絨衣、棉衣,里三層外三層,最后還得套件軍大衣。我弟打電話跟我抱怨:“姐,老爸這是把全部身家都穿上了,那行頭估計得有20斤重。”我聽了趕緊想辦法,把秋衣秋褲換成輕薄款,毛衣毛褲換成貂絨的,棉衣棉褲換成羽絨的,就想讓他輕裝過冬。
可老爺子有個改不了的愛好——抽煙,就像以自己為圓心畫了個煙霧繚繞的結(jié)界。我們勸了無數(shù)次,嘴皮子都磨破了,他就是不聽。結(jié)果好好的羽絨服被燙出一個個窟窿,雜七雜八,就像散落的無名星座。最搞笑的是他騎著電動車出門,風(fēng)一吹,羽絨服里的白毛從窟窿往外鉆,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是哪位神仙下凡,身后飄著仙氣呢!
鄰居張伯每次都笑他:“劉老大,你又開始冒煙了!”我爸總是訕訕地笑,不說話,抿著嘴,然后五指抓緊車把,麻利地轉(zhuǎn)動加速器,噌地通過。
還有人會問他衣服怎么回事,他總說:“舊的,撿孩子穿剩下的?!?/p>
新衣舊穿?說到底是不好意思承認(rèn)自己的粗心。人到了一定歲數(shù),有些事寧愿讓它“舊”著,也不愿揭開那層“新”的真相。怎么辦呢?接著買吧!自己的老父親,自己寵著唄。
在我們家,除了老爸,二姨媽新衣舊穿的方式也很有特點(diǎn),簡直是一場另類的時尚大秀。
二姨媽年輕時候家里窮,又排行中間,根本沒機(jī)會穿新衣服,于是這種匱乏就成了她一輩子的印記。她對新衣服的珍視到了讓人費(fèi)解的程度,總在新衣服外面套件舊的,把那份嶄新小心翼翼地藏起來。
每次聚餐,只有全家人都到齊了,菜也上桌了,她才深吸一口氣,慢慢脫下舊外套,撣了撣新衣服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塵。那一刻,飯桌上的紅燒肉、清蒸魚都失了吸引力,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那件千呼萬喚始出來的新衣上,接著大家心照不宣地開始夸贊。
對她來說,這頓飯的重點(diǎn)不在吃,而在秀新衣。大紅大綠的顏色、晃眼的花紋、兒女的孝心與生活的富足……這一刻一秒“霸屏”。只是如今大家天天都穿新衣服,要不是那點(diǎn)儀式感,她的新衣服還真看不出來。
“二妹,你呀,大半輩子都沒穿件像樣的衣裳。”我媽又開始叨叨。我們不知道,那件藏在里面的新衣,給二姨媽帶來了多少旁人無法觸及的溫暖與慰藉啊。
我坐在那兒看著這亂糟糟又熱乎乎的家人,心里忽然就明白了。我們家這些外人不懂的新衣舊穿,哪是什么玄學(xué)?那是阿黃替孩子們扛下的平安祈愿,是我爸那點(diǎn)無傷大雅的倔強(qiáng),是孩子們成年后的反向?qū)檺郏嵌虌尣亓艘惠呑拥膲簟@些瑣碎的家長里短,就像院里那盤老煤爐,燒得通紅,即便外表斑駁,內(nèi)里卻暖意融融,還照亮并溫暖了我所珍惜的每一個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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